*《西西里的美丽传说》(Malèna)是2000年发行的一部意大利浪漫电影,由意大利名模莫尼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主演。该片与费里尼的《想当年》相似,但多了一位美丽的女主角。二战时,13岁少年雷纳多迷上了当地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少妇玛琳娜,她丈夫上了前线,而她的美貌招来当地妇女的妒忌和排斥。少年幻想着跟这个大姐姐重演电影里的浪漫片断。该片也是吉赛贝·托纳多雷导演的时光三部曲之一(《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我总觉得在吉赛贝·托纳多雷的时光三部曲中,《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最棒的一部。在这部2000年的作品当中,叙事一如既往的流畅,画面始终唯美动人,而托纳多雷的导演技巧则比此前的作品更显娴熟。在心灵层面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一部深刻描绘了人性的阴暗面和光明面的大作,影片中,它刻画了一个少年于风云动荡、鸡飞狗跳的年代里性意识的萌动和发展,阐释了男性心目中的女性意象“阿尼玛”是如何作用于少年的成长。
“阿尼玛”是分析心理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也有人称之为“灵魂的原型”。在荣格看来,所有人的身上既有男性的一面也有女性的一面。当一个人在意识层面的外显人格逐渐发展并和生理性别形成一致时,他的内在人格会以某种与外显人格相补偿的方式运作,展现出外显人格中缺乏的某些特质。对于男人而言,这些就是女性特征,我们称之为阿尼玛;对于女人而言,这些就是男性特质,我们称之为阿尼姆斯。这些特质会决定我们和异性的关系。
阿尼玛的原型在男性身上,表现为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是他灵魂原型的外在投射。由于男女天生具有互补的本质,男人会在无意识里以理想的形象将对方保留起来,直到被某个具体的女性激发。当然,他也有可能将生命中遇见的女性投射成自己的阿尼玛,对她产生难以言喻、无从解释的热情。
毫无疑问,玛莲娜就是少年维利图的阿尼玛,就是维利图内在心灵的投影。她一出现,就成了维利图世界的中心。最开始维利图本打算加入一个年长的孩子的团体,却因为这个团体,维利图第一次见到了玛莲娜,由此生命发生了转折。13岁的维利图刚刚进入青春期,他本来想寻求的是来自同龄伙伴的认同,可是只一秒,玛莲娜款款走来,这个孤傲、清灵、性感的女子,是如此婷婷娉娉,摇曳生姿。她只是安静地走着,这姿态却成了维利图接下来的日子里唯一的守望。从此,除了她,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荣格认为,男性的意识是以理性来定位的,他们倾向于拒绝一切不符合理性的事物,把自身从无意识里隔绝开。那么作为补偿,男人的阿尼玛则更多是来自无意识,它是非理性的,近乎疯狂。在片中,我们看到维利图以一种近似偏执的、狂热的,同时也是虔诚的态度追随着他的阿尼玛。他跟踪,他偷窥,他盗窃,他也祈祷,他竭尽所能地要靠近他的阿尼玛。他深深地迷恋着她,思念每分每秒不停歇。他追逐着她的身影穿过大街小巷,日日夜夜守候在她家门口,买来她所播放的唱片闭目畅想。每个经历过初恋的男人,看到这里,都要会心一笑。在鸿蒙初开的青春岁月里,了解阿尼玛,接近阿尼玛,在幻想和现实中与阿尼玛建立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
阿尼玛是以爱欲为先决条件的,与母性的情欲相对应,尊崇结合的原则。所以,这种最初的异性关系一定伴随着强大的性冲动。正如片首那只在太阳下被烧死的蚂蚁,遭遇了阿尼玛,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里,会被强大的情热所灼烧。维利图在太阳下,经由玛莲娜路过的海边经历了首次勃起的冲动。他的目光游移,至上而下,扫过玛莲娜的双唇,到她的胸部,到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一个个特写镜头缓慢游走又驻留,观众都能感受到那呼吸一窒,口干舌燥的热量。
影片前半部,当玛莲娜的身份还是黎诺少尉的妻子时,对于维利图而言,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只能用偷窥和幻想靠近她。偷窥时,性的魔幻魅力被放大到极致,而在幻想中,玛莲娜丰满的乳房、曼妙的胴体则具化了性的美好。影片中,有一段描写,是维利图偷来玛莲娜的内裤,蒙在脸上忘情地手淫,浑然忘我,铁床都奏出欢乐的音符。这段关于性的白描,并不见淫秽,反而有一种简单而纯真的快乐。阿尼玛激发的总是性欲最原始、最本真的一面,追寻的是试图和另一个人从灵到肉的全面融合,哪怕只是发生在想象中。
而仅仅有性还是不够的,如果后来的一切未曾发生,那么玛莲娜虽然是维利图青春期的女神,但他们的联结仅仅停留在幻想中,虽然生动却未见深刻,关系还是太过肤浅,经由这个女性的成长也来得有限。故事又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在性之后,阿尼玛通常还和救赎联系在一起。需要救赎的公主,出现在很多神话里,她们很明显是指代着阿尼玛。对于男性而言,青春期的任务在神话故事里被象征性地表达出来:他们要经受考验和磨难,进行战斗,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并赢得一位新娘。新娘就是他的阿尼玛。
按照心理学的术语说来,人生而有着追寻完整的天性,由于生存的要求和意识的发展,最初的完整性被破坏了,有一部分的自我被留在未分化的无意识之中。而男人通过和阿尼玛,亦即自己的内在人格建立联系,可以重新寻回自己的完整性。对阿尼玛的救赎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救赎,意味着将这未知的一部分意识化并整合进自己的心灵,成长出完善的自己。
其实,在维利图最初的幻想中,这种救赎与被救赎的剧本也是无处不在的。他是人猿泰山,是角斗士,是牛仔,是罗彻斯特,是从天而降的英雄;而他的玛莲娜是淑女,是皇后,是女王,是落难的女巫,是简?爱。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她,陪伴她,并接受她的感激、慈悲与爱意。在最初的救赎剧本里,阿尼玛的功能之一是作为男人的镜子,照出他的想法、欲望和情绪。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重要的原因。通过把一个内在的意象投射在外部现实的女性身上,男人开始意识到一些对他而言可能最初是无意识的事情。不过这种镜像的功能并不能带来多大程度的自我意识,它映照出来的,更多是这个男人的虚荣心,有时甚至是一种伤感的自怜。所以在维利图的梦幻剧场里,他不仅是勇武有力的战士,有时也扮演拇指大的玩偶,瞎眼的罗彻斯特。
而在现实世界中,玛莲娜真的蒙难了。这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女子突然成了寡妇。玛莲娜的美丽是她的原罪,在丈夫的死讯传来之前,独居的她举手投足间偶然流露的风情以及几乎与世隔绝的神秘生活态度,就让她饱受男人的垂涎,女人的嫉恨。而从不幸的那天开始,男人的觊觎,女人的敌视公开化了,闲言碎语甚嚣尘上。维利图想做点什么,可他根本无能为力。他还是尽了些力,例如往他们的杯子里吐口水,皮包里撒尿,打碎诋毁者屋子的玻璃,还去教堂做了笔交易,为玛莲娜和自己祈祷。虽然这一切都和玛莲娜无关,他的保护太过微弱,他的善意也显得很幼稚,但却是这个孩子能做的最接近英雄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糟糕了。玛莲娜由于付不起诉讼费,被律师强奸。从此,小镇人的恶意使得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得不以身体作为交换生存的筹码。玛莲娜无从挣扎,表情木然。目睹了玛丽莲是如何被人欺负、遭人凌辱的维利图哭了,泪水沾湿了他的睫毛。这种哭泣是男人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力感而产生的悲鸣。受伤害的阿尼玛对成长具有催化作用。 这个时候,扭曲的镜像被打碎了,男人被拽回到现实世界中,他做不了拯救她的英雄,他只能正视自己的弱小与无能。
女人的处处排挤,让玛莲娜的生活更为困顿。无路可退的她终于剪去长发,沦入风尘。看到她和纳粹军官妖娆婉转地嬉笑的时刻,维利图的世界崩塌了,他晕倒在理发店里。为了让维利图振作起来,父亲带他去了妓院。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和玛莲娜依稀有几分相似的黑发妓女。他虔诚地躺下,脑子里再次幻化出玛莲娜的脸。这似是一种和解,不管世事如何流转,他的爱始终如一。这倒是真的,男人们对阿尼玛总是很忠贞。即便爱情发生了转化,他的爱意从一个女性转移到另一个女性,但他始终爱着的都是一个人,爱着他脑子里面的那个阿尼玛意象。她看似千变万化,却又永恒如斯。
最糟糕的日子终于来到,法西斯撤退了,女人们对玛莲娜积蓄已久的嫉妒与恨意终于有了恰当的借口爆发出来。她们如豺狼般涌上,踢打撕扯着玛莲娜,剪去她的头发,剥光她的衣服,而男人们却为求自保,保持着沉默。光天化日下,人性的阴暗面竟能如此肆无忌惮。维利图惊慌失措,他的阿尼玛被如此亵渎,他还是依旧无能为力着。这个时候的这种无能为力更为沉重,浸染其间的是深深的悔恨和浓浓的内疚。最后的救赎,是发生在黎诺回来之后。当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刻意隐瞒的时候,维利图长期以来坚持不懈的追逐终于有了个恰当的理由,合理的名目。他告诉黎诺玛莲娜的下落,成全了阿尼玛的幸福。这种成全是全然自觉而甘愿的,尽管他没有勇气直接面对黎诺,却在信的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非常重要。他也许没能成为那个为她披荆斩棘的英雄,但是他毕竟还是完成了对自己男性身份的认同,成长为一个有作为、能担当的男子汉。他的作为和担当来得恰如其时,没有想象中的光辉,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一种久而弥笃的深情。
玛莲娜回来了,依然美,依然安静。不过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身材也开始走形。维利图终于说了一直以来对她——真实的她——唯一的一句话:“祝你好运。”他最后的一瞥怅然深幽,他说尽管此后他有着很多女人,但这个玛莲娜却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女人。
是啊,阿尼玛寄托着男人所有的沉醉、痴迷和深情,却永远不能真正为他们所获得。阿尼玛和真实的爱人或许会相容,却不能完全一致。倘若你真和你以为的“阿尼玛”在一起了,就会发现此前所想的和眼前所见的并不相同,而你所宣称钟爱的种种特质也与她格格不入。阿尼玛,这是个内在心像的外在投射,是天边的流云,水间的涟漪,纵使无限接近,也无法真正牵手。
转载自留英心理分析博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