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遇到一个来访者。他像是负面标签的收集器。他觉得自己敏感、内向、自卑、不成熟、焦虑、抑郁、强迫……所有流行的负面标签,他都乐于往自己身上按。跟他的咨询我得非常小心,不能轻易说出任何负面的词,否则他会马上把这个词按在自己身上。
但我还是不小心说了:“有时候我们的问题就是没有耐心,急于改变。”
“对对,您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样没有耐心,有时候特别着急,总是想着事情要快点解决,一点都搁不住事。那我怎么才能改变呢?”他像是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急切地望着我。
怎么才能很快改变“急于改变”的状态?这可真让我为难。
悖论的历史由来已久。简洁点的,像“上帝能不能创造一块他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或者“我现在说的是一句谎言”,复杂点的,像维特根斯坦讲的悖论故事:
有个国王颁布了一部法律,凡是要进入该国的外国人必须陈述进入该国的真正理由。那些没说真话的人,将被处以绞刑。一个找茬的辩士来到了该国。他说,我之所以来,就是为了让国王判我绞刑。这下国王麻烦了。如果他把法律当真,他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既不能判他绞刑——如果他这么做了,辩士就说了真话,按理无罪;他又不能不判他绞刑——如果他不判他绞刑,辩士就说谎了,他应该被判绞刑。于是国王陷入两难的悖论动弹不得。
如果你觉得这种悖论只是思辨领域的思维游戏,那你就错了。最近我在读保罗.瓦茨拉维克等人写的一本小书,叫《改变:问题形成和解决的原则》,书里就专门讨论了行动领域的悖论。
行动领域的悖论,同样无处不在。
当一个来访者说:“我的问题就是不能很好地接纳自己”的时候;
当一个妈妈一边督促孩子做作业,一边抱怨说:“你就不能不用我的监督,自己就好好学习嘛”的时候;
当一个妻子一边指挥耷拉着脑袋的丈夫,一边抱怨说:“你就不能像个男人,不用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的时候;
当丈夫对着妻子怒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的时候;
他们所做的,正是他们想要反对的,更糟的是,他们所做的,加剧了他们想要反对的。
可是,让他们放弃改变的企图太难了。觉得自己问题就是“不能接纳自己”的来访者会担心如果自己不努力改变,就会变得“更不接纳自己”;监督孩子的母亲会担心没有自己的提醒,孩子会更缺乏学习的主动性;指责丈夫“不像男人”的妻子会担心没有自己的提醒,丈夫会更“不像个男人”;丈夫也会担心,如果不对妻子怒吼,妻子会无休止地争吵下去。
于是,处于悖论中的人,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当改变的企努力本身变成了问题,人们就只能在恶性循环中疲惫挣扎,无力摆脱。
很多心理问题都有这种悖论的影子。
比如,失眠的人会把失眠当作一件重要又痛苦的事。在入睡之前,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暗示自己,“我要努力睡着,不然明天就会变得没精神”。可是他们没想到,当他们“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睡觉变成了一个任务,一件不得已的苦差事。他们的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观察着自己入睡的蛛丝马迹。很多时候,正是这根弦把入睡的自己惊醒了。
比如,焦虑的人会在各种让他紧张的场合不断跟自己说“我不能紧张,如果别人看出我的紧张,我就要丢人了。”可这个想法本身就让人紧张。他们脑子里也有一根弦,在搜集自己紧张的蛛丝马迹。一旦身体有了一点紧张的迹象,他们就惊慌万分。焦虑就这么如期而至。
再比如,抑郁的人,心理常常会给自己设定一个任务:抑郁太可怕,我得让自己快点积极起来。一旦他们陷入抑郁的情绪中时,他就会自责:“我怎么这么没用,连开心一点都做不到!”而这种自责会让他更加抑郁。
强迫的人会努力想把某个念头从自己头脑中排除。他会不停提醒 “不要想不要想”,可是“不要想”什么呢?当他这么提醒自己的时候,那个他想排除的念头自然而然在他头脑中浮现出来,让他痛苦不堪……
这些常见的,被称作“神经症”的心理问题,都包含了类似的悖论。改变的企图和问题的症状本身勾结一气,形成了“问题——努力改变——问题加深——更想改变”的循环。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们不知道改变该如何开始,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就像面对着一头饥饿嘶吼的猛虎,我们只有战战兢兢喂它吃肉,它才会平静一些。可老虎因此不断变大,想要它平静,需要的努力也越来越大。
为了摆脱这样的恶性循环,“放弃治疗”由此成为了一种治疗。
但要“放弃治疗”谈何容易!人们自然要问的问题是,要通过怎么样的“治疗”,才能让人“放弃治疗”?这又是一种悖论了。
处于悖论中的这种心理状态,很像一所歪歪斜斜的老房子,虽然破旧,毕竟还能遮风挡雨。房子里的人也觉得房子不安全,但他想得自然是,该怎么修补好它。现在,来了个心理咨询师,告诉他说别补了,得把房子拆了重建,否则这老房子倒坍了更加危险。正蜷缩在房子角落,千方百计躲避风雨的人,怎么肯主动地走进风雨,去把房子拆了?
“放弃治疗”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冒险。要让问题中的人放弃心理防御,直面自己的紧张和焦虑,是件很困难的事。虽然很多人一直在寻求改变,但大部分人都不明白,真正的改变并不是连续的、符合逻辑的修修补补。改变有时候很艰难,就像一个人从悬崖一边纵身跃下,去经历原有秩序破碎的时刻,那艰难又深刻的顿悟,才能让自己的脚重新站上另一块更加踏实广阔的平原。但改变有时候又很容易,它只需要我们巧妙地转换一个语言框架。
艰难的改变,最有名的,莫过于森田疗法的创始人森田本人的故事。森田疗法的理念正来源于对“放弃治疗”的领悟。该疗法的创始人森田正马从小就是个神经症人格。7-8岁时在日本寺庙里看到彩绘地狱壁画,感到毛骨悚然,陷入了死亡恐怖的阴影。12岁时还为尿床苦恼。16岁有偏头疼、心律失常、“神经衰弱”、失眠,这些神经症人格爱得的疾病他都得了。森田就是带着症状一路痛苦地来到了青春期。
大一时,父母因为农忙,两个月忘记给森田寄生活费。神经症的人非常容易想多了。森田就误以为父母不支持他上学,他越想越觉得气愤,觉得自己被父母忽视,甚至一度想当着父母的面自杀。伤心难过之下,他决定放弃治疗算了。他不再吃药了,也不再理会身体的症状。对“心律失常”、“神经衰弱”这些让他担心得要死的身体症状,他都以“死都不怕,爱咋咋的”态度来对待。他就只顾拼命看书学习。
结果,他不仅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连神经症的症状也消失了。
森田疗法的核心理念,就是“带着症状生活”,通过“放弃治疗”打破改变的悖论,通过“为所当为”寻找新的人生意义。说易行难,这种领悟很难通过语言传递。森田原本设计了一整套类似禅修的体验的活动,为期近一个月。但为了适应现代人生活的快节奏,这种体验式传统被放弃了,改成了谈话。
而以我的经验,谈话并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有时候,一些来访者会抱怨,这咨询师什么也没说,他只会苦口婆心地劝我应该更加“悦纳自己”!他们的抱怨是对的。因为当一个咨询师这么说的时候,他也陷入了悖论——他试图通过让来访者改变自己来“接纳自己”。
那么,该怎么来解开这种悖论呢?我们下回再聊。
文/心理中心 陈海贤